瓦憂瓦憂島民從不問別人年齡,他們就和樹一樣長高,像花一樣挺出自己的生殖器,蚌一樣固執地等待時間流逝,海龜一樣嘴角帶著微笑死去。他們的靈魂都比外表還要老一些,而且因為長期凝視海,以至於眼神憂鬱,老年罹患白內障。
「你兒子,其實只存在於她的書寫和生活行動裡,而你也是參與者。你們是哀傷記憶的承受者,也是創造者。」
男子嘆了一口氣,這口氣很明顯地,有什麼從他的身體離開了。「所以我兒子後來的存在毫無意義?」
「並不會阿,並不會。至少他在某段時間裡,以一種像是默契的方式,活在你和妻子之間不是嗎?他活著,像一條鎖鏈,他並不是像一般定義的死去,只是不再活著。沒有其他的生物,能夠享有這樣的感受,透過文字,共有這種感受。」
複眼人望著男子的臉,男子的眼從閃閃發亮,而逐漸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,那是第十四個半的呵欠的信號。
「但總有一天,記憶跟想像要被歸檔的,就像海浪總是要離開。因為不那樣做,人就沒有辦法活下去。」複眼人說:「這是相對於多數的生物沒辦法用文字儲存記憶,唯一能書寫的人類,所要付出的代價。」
「說真的,我對你們擁有這樣的能力,既不羨慕,也不特別佩服。因為人類通常也全然不在意其他生物的記憶,你們的存在任意毀壞了別種生命存在的記憶,也毀壞了自己的記憶。沒有生命,能在缺乏其他生命或者生存懷靜的記憶而活下去的。人以為自己布用倚靠別種生命的記憶也能活下來,以為花朵是為了你們的眼睛而繽紛多彩,以為山豬是為了提供肉而存在,以為魚兒是為了人兒上鉤,以為只有自己能夠哀傷,以為一枚石頭墜落山谷不帶任何意義,以為一頭水鹿低頭喝水沒有啟示……事實上,任何生物的任何細微動作,都是一個生態系的變動。」複眼人深深嘆了一口氣:「不過,這就是你們何以為人的原因。」
複眼人
吳明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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